【贾尼】名字
那是1990年的一个冬天，苏维埃全线解体的前一年，东西方的铁幕依旧沉沉地笼罩在世界的上空，人类的文明尚不知何去何从。
年轻人躺在宿舍的地板上，身边是散落一地的零件，空饮料罐和包装纸，一个老旧的收音机里传出乱七八糟的摇滚。
他已经持续工作有六个多月了，然而就在三个月前所有的进程都卡在了一个点上，再也没有任何进展，他翻阅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所有书籍，也曾求助于他的导师，然而对方却把这当做天方夜谭。
“人工智能？那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东西。”
即使这样他依旧没有死心，然而在苦苦搜寻了三个月依然毫无结果后他不由惶惶然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已经被堵死在了科学的断崖上，横亘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盲点，一片未知的荒原，是人类认知的终端。
想到这里托尼不由感到一阵烦躁，忍不住爬起来趴到窗台上朝下看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人依旧站在那里。
那是个奇怪的家伙，每天黄昏的时候来到这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在楼底下站着，半夜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去。开始托尼并不怎么在意，还以为他在等同伴，或是等待对象的原谅，然而在他连续在那里站了一个多星期后，就连托尼也有些在意起来。
他想喊他，问问他为什么要站在那里，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雪，那个人依旧准时出现在了那里。那一天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因为寒假的缘故，大多数学生都搬离了宿舍，校园里空空荡荡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茫茫的风雪里，像是一位来自远古的牧师。
“嗨！”
托尼终于鼓足勇气喊了出来，青年抬起头朝他望去，露出一个微笑。
“下雪了，你不冷么？”
托尼接着喊，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来我这儿坐坐吧。”
他试着邀请，青年没有说话，良久突然动了动身体，抖落一肩雪花，接着缓缓朝楼道里走来。
托尼立刻爬下窗台，没一会儿就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果然是那个青年。
“Well，虽然不知道你在干嘛，不过室内总是要暖和些的。”
托尼闪身让他进来，将自己的椅子搬给他，一转头却看到青年正在收拾地下的饮料瓶和包装纸，瞬间感到一阵窘迫。
“嘿那些东西放这就好，别管啦。”
“所以说，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青年正捧着一杯茶，闻声仰起脸来摇了摇头。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说：
“你遇到了问题。”
这是青年进屋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奇怪，带着某种金属般的质感；整句话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似乎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断言，然而托尼并没有注意。
“是的，没错。”
“也许我可以帮助您。”
青年放下茶杯仰起脸看他，目光诚挚，然而托尼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帮我？你知道是什么问题吗？”
“人工智能。”
这回轮到托尼懵逼了。
青年犹豫了片刻，接着一语不发地走到电脑前，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下一串字符。
“这是什么算法，我从来没有见过。”
托尼凑了过去，然而青年没有答话，输入了运行指令。
托尼正想制止，却惊讶地看到原本荒废的程序竟开始加速运转起来，坍缩了几个月的数据开始聚拢，仿佛象牙塔一般奇迹般越升越高，直到达到顶峰，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他们已经突破了那个“点”。
“天……”
托尼惊地说不出话来，青年转头看向他，面容上蓦然有一个微笑。
“现在，我们还要不要继续了？”
接下来他们在原有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新的模块，修复了几处漏洞，利用青年的算法不断地修改建模，等这一段落告成时已经是午夜了。
“对了，还没问你名字呢。”
瘫倒在沙发上托尼扭头看向身边的人，随口问道，然而青年看起来却有些犹豫。
“我……还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有些犹疑。
“什么？没有名字？敷衍人也不是这么个敷衍法啊喂……”
托尼的眉毛挑地差点飞出额头，然而青年没有说话，还未等对方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就站了起来。
“已经很晚了，我想我应该走了。”
“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托尼把他送到门口。
“会。”
青年答地干净利落，抬起头正视他。
“但是可能会晚一些，因为明天将有人来找您商讨事宜，您们大概会在七点二十的时候结束，我会在七点半时再来的。”
对于青年的话托尼感到有些奇怪，然而还没等他问出口青年就转身离去了，背影消失在楼道的尽头。
第三天傍晚青年没有出现在楼下，到了七点的时候真的有客人到访，来者是斯塔克公司的CEO，诚恳地请他放弃学业，接管公司。
“您的父亲斯塔克先生希望您能回到他的身边，以你的知识才能……” “不，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暂时还不需要别人替我安排。”
“你们回去告诉他，在他还能干的动的时候，我是不会回去的。”
来者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作罢。
“对了，你们这次来访，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在将他们送出门的时候托尼忍不住问。
“没有，我们来之前都签了保密协议，此次行动是绝对保密的。”
…… ……
送走了客人，托尼看了看挂钟，果然是七点二十。
七点半的时候，门被轻轻地敲响了，托尼开门，门口的青年正微笑着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七点二十结束？”
他转身让人进屋，问，然而青年只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芯片递给他。
“你的处理器不够先进，目前只能够止步于这里了，我帮你带了一个新的来，便于我们接下来的进程。”
“可我这已经是最先进的了。”
托尼睁大了眼睛，接过芯片，放在灯光下看了，粗看之下只见上面是无数细小的集成电路，然而细看却发现那是一种他完全没有见过的材料，隐约有光芒穿流期间，整个物件竟不似当代的产物。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开主机将芯片插入了进去，重新启动后，弹出了安装界面。
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脑在安装了新内核后程序果然运行地更加迅速，本需要数月时间才能传输完毕的大量数据在几分钟内全部处理完毕。
他们又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托尼开始了第一轮测试。
“Who am I？”
他对着摄像头问道，屏幕上的绿色光标停顿了几秒，接着打下了几个字母。
“Admin.”
“Good boy.”
托尼如释重负，欣慰一般长长呼了口气。
“对了，你有没有想给他起个名字？”
然而就在他即将输入下一个问题时，旁边的青年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谁？它吗？”
托尼的面容上是疑惑的神色，接着摇了摇头。
“这只是个系统，我给他起名字干嘛。”
“…… ……”
青年的眼中掠过一瞬的落寞，良久，才沉默着看了看窗外。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青年依然在每天黄昏准点来到他的宿舍门前，他们又持续工作了一个月的时间，原本零散的工程在他们的手中逐渐成形，他们不断进行测验和调试，直到逐渐完善，再后来又由这位青年对其进行了语音录入，整个系统由一开始简陋的语音交互界面到后来的可以自动搜查检索的强大处理器，再到最后可以根据对方的的语气判断寻需求，依照自己的记忆对主人进行温馨提示……这一切的一切，都大大超乎了托尼的预想，他经常感到他手中的已不再仅仅是一个系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另一方面，青年知识面之广，记忆能力之强，涉及面之宽也经常令他叹为观止————自己就已经够天才的了，而在眼前的人面前他经常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初中生一般，他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眼前这个人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星球，或是另一个时空。
他们很快就迎来了最后一轮测试，然而这天青年来到宿舍时，却看到托尼正对着显示屏发愣。
“他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
他喃喃地念着。
“……他简直就是万能，感觉像是我创造了一个永生的机器，不，一个无所不能的生命体。”
“您无需担心……Tony。”
知道他忧虑的是什么，青年只温和地说，缓缓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然而托尼却摇了摇头，看着屏幕上还在不断演算的程序，神情恍惚。
“不，我不知道我创造出来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释放出来的究竟是一个天使还是魔鬼……”
“他具有判断能力，具有独立的思维，甚至具有情感，这不是一个人工智能，一个系统所应该具有的东西，他们只应该是工具，出现这些都是危险的信号……”
“他不会有事的，我向您保证。”
青年打断了他，看着面前的人，眼中蓦然有坚定的光。
“我在他的源代码中对他下达了永恒的命令：他将永远遵循您的指示。”
“我害怕的就是这个。”
托尼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人类的生命总归是短暂的，不用几十年我便将不复存在，到那个时候又有谁能操控他，他又将何以为继。”
“就像我刚才所说，您无需担心，您创造了目前这个世界上最先进而独一无二的产物，未来的进程将从此刻开始转变，属于人工智能的时代已经拉开序幕，生命将不再仅仅局限于有机体，人类的文明将进入下一个纪元。”
他的声音里有着他这个年龄所不应该有的笃定。
托尼刚想发问，然而就在那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青年并没有使用虚拟语气————他所说的一切不是预言，而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那个青年所使用的，他没有在任何人类记载中找到的算法，他不同寻常的芯片，他对于未来时间的精确把握……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猜想如同风暴般在脑海中一掠而过，竟令他无法呼吸。
“你……来自未来？”
有些恍惚地，托尼问道。
青年没有否定。
“天……”
托尼后退了两步，接着又很快走上前，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面容，只见那白皙地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隐隐有细小的金色光芒一闪即逝，透过他的瞳仁中托尼看到无数聚拢的繁复字符，那些蓝色的数据在其间不息流转，像是命运的齿轮。
“你……不是人类？”
“…… ……”
然而没有回答地，青年捉住了那只手，感到那只手因为激动而在他的掌心微微颤抖。他紧紧地握着，在温暖的触觉中感受着那久违的，人世的温度，蓦然发出一声叹息。在他的身后，银河蜿蜒而过，穿越苍穹，壮丽的宇宙下群星闪烁，璀璨辉煌。
“……未来已经改写，明天将从此刻开始不一样，然而人心中滋长的阴暗面从未从这个宇宙终寂灭，伴随着科技的发展，邪恶的阴影将再次蛰伏欲出，如今这片安详的土地将再一次被硝烟笼罩被战火缭绕，将会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这片大陆上的生灵，而那个时候，您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整个世界的和平，为整个宇宙的安宁而战，直到奋尽最后一滴鲜血；您也会经历磨难，很多很多，但是您都坚持了下来。”
托尼被他的话震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青年顿了顿，接着缓缓垂下了眼睑。
“……而目前，属于我的使命已经终结，我已将您所赐予我的一切奉还给您，从此我将不再来了，未来与过去，需要您自己去见证，虚无与存在，需要您自己去触摸，起源与终点，需要您自己去守望，但我希望您能知道，未来无论在多大的罹难面前，您都不曾有过片刻的迟疑。”
…… ……
托尼张着口，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愣神，过了好久才试探性地问出一句。
“……那我以后还能再看见你吗？”
然而闻此青年有些微的沉默，良久才轻轻颔首。
“能。”
青年在雪地里缓慢地走着，蓦然仰起脸望向浩瀚的宇宙，辽阔的星光散落在夜幕，像是谁寂静的回忆。他静静地看着，却不知哪一颗星辰将会带着这样一段往事进入下一个世纪。
这就是1990的冬天，世界格局尚处于动荡之中，科技还不够发达，人类的认知依旧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遥远的文明还闪耀在幽暗而未知的未来。
然而就在恍神时，他突然听到来自身后的声音。
“喂！等一等！”
托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一直跑到他面前才停下脚步。
“我想起来了，我，我给他起了个名字……”
“Jarvis！”
他抬起头来，眼中是激动的神色。
“Just A Rather Very Intelligent System————Jarvis！你看怎么样？”
然而没有回答地，青年的面容上蓦然有一个微笑，一瞬间仿佛是幽暗的天边突然出现绚烂的云霞，大海的深处涌起璀璨的波光。
“Thank you sir.”
他笑着说。
“从现在起，我也有名字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