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伊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吊在这里有多久了。
他努力回想自己之前在干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在富兰克林家询问卷轴的事情,玩了会儿他的地球仪,差点弄坏他的石英钟,偷喝了一杯茶,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对自己这么做的是什么人。摇曳的烛光,磨破手腕的绳索,没有止尽的折磨,他口干舌燥,意识迷离地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男子下意识地抬起头。
“欢迎回家,Shay.”
黑暗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Liam.”
他哑着嗓子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昔日的伙伴此时站在他的面前,面容在明灭的烛火映照下阴晴不定。
“你的一切。”
霍普刚做完一天的记录便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屋外警铃大作,惊动了整座庄园,她正想开窗查看的时候,突然有一名刺客前来通报。
“外面发生了什么?”
“有一名圣殿骑士闯入了达文波特,布莱恩大师正带人赶往现场。”
...... ......
将刺客打发走后霍普略一思索,回身取来了枪。阿基里斯前一段时间去了欧洲,目前北美刺客、尤其是纽约和波士顿这片的刺客全部是由她在全权指挥。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不及防撞到了什么人的身上。
那人是不知何时潜入她房内的,蓦然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手指扣紧了她的咽喉。眼前陡然闪过一阵失明般的白光,她瞬间只觉得呼吸困难。
在昏过去的刹那,她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Haytham
庄园内已是血流满地一片混乱,吉斯特正与刺客搏斗,他的本领远在谢伊之下,此时被四五个刺客团团围住,立刻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然而就在他分身乏术的时候,所有刺客突然潮水般纷纷后退开去,他转过身,看到挟持着霍普走到空地中央的海尔森。
眼见首领被控,刺客一时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众目睽睽下海尔森的目光却是冷灰的,他漠然地扫视一圈,一字一句冷声开口。
“告诉Achilles,Hope在我手上,叫他拿Shay来换。”
连恩还在赶来的路上,刺客齐齐看向霍普,女人阖了眼睛,极轻地点了下头。
没过多久,人群散开一条道路,一名刺客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来到了中央。
在目光触及那个人身上的时候,海尔森的眼中蓦然爆发出可怕的光芒。
“可恶的畜生......”
他咬牙低语了一句,霍普感到扣着自己咽喉的手指陡然加紧了。
“你们把他放在中央,然后退后,我们交换人质。”
赶来支援的连恩挥手命令刺客退后,给他们让出一片空地来。海尔森挟持着霍普来到中央,看也不看便将她向前推开,跪下来抱住了谢伊。
“Shay?Shay?”
他一迭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收不到任何回应。显然是受尽了极其残酷的拷打,那个昔日坚强的男子此时一动不动地趴在他的怀里,浑身衣衫破碎,满是血污,沿途的砂石尘土深深地咯进他的肌肤。已经没有了什么意识,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此时霍普已经跑回了刺客阵营,随着她一声令下,无数飞镖吹箭便朝他们三个人急射而来,情急之下海尔森扯过披风将它们尽数阻挡,然而却依然有一枚漏网的暗器扎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立时就感到一阵痒麻的感觉渐渐扩散开来。
麻醉感逐渐加剧,很快便漫布了全身。眼见大势已去,他抬手将谢伊的一丝额发别到耳后,用最后的力气对吉斯特下令。
“你带Shay先走,我随后就跟过来。”
“那您小心,我们在老地方回合。”
已经来不及推让,吉斯特只是对着海尔森点了点头,俯身背起昏迷的谢伊朝反方向跑去。
他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看见在他们离去的刹那,海尔森眼中的光芒迅速地消散了下去,拄剑勉强站立,咳出了一口鲜血。
直到他们跑出达文波特数英里,直到破晓的时候,他都没有再跟上来。
吉斯特背着谢伊不知跑了有多久,他脚下步履纷乱,心中阴寒沉重,一方面他知道海尔森此时多半已是凶多吉少,另一方面又不知该如何知会城中的同僚展开救援,正分神的时候蓦然被扯住了衣衫。
“......停下,停下......”
原本重伤昏迷的人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此时揪住了他衣袖一角,虚弱地问道。
“......Haytham,Haytham在哪里......”
吉斯特连忙收住步子,俯身将谢伊放在地上。
“大团长殿后,说随后就跟上我们。”
然而听了他的话,谢伊闭上了眼睛,面容上是痛苦万分的神情。
“你们......你们都中计了......”
“我们目前已经得到一切我们所需要的,卷轴和血脉。”
一个星期后,刺客人马来到了那座石窟,他们走进最深处的石室,眼前是一个月前屠杀留下的狼藉。霍普冷静地命人清理现场,沉着地指挥手下部署祭祀所需,只有在看到女人的尸体时,眼中才有一丝沉痛。
“......你们不会白白牺牲。”
他们将海尔森放在了潭水中央的石台上,为了防止有人入侵干扰仪式,她在进入石窟前就命人销毁了石轮,并且派遣大批的刺客镇守,此刻没有任何人能能够进得来。
在某位高人的指点下她早就洞悉这份卷轴的作用,按照她的计划,利用卷轴和海尔森以及莫霍克失传已久的秘术召唤出先祖的英魂。眼下北美这片地区依然被圣殿所执掌,兄弟会虽初有起色,却远不及分庭抗礼的地步,若能依靠先祖的号召,一定能使士气大振,扭转局势。
主持祭献的是从莫霍克请来的祭司,一切料理完毕后摊开卷轴,古老神秘的咒语瞬间充盈了整个石窟。
然而就在那时,遥远的天地尽头突然传来轰鸣的声音,似乎整个大地都被撼动了。
“停。”
眼看石窟大门已被轰开一角,谢伊及时喊停了炮火。他此次紧随刺客之后一路跟踪到这里,知道他们一定会封死入口,因此特地命吉斯特搬来了船上的大炮,目的是强行轰开大门。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他向四下环视一圈,最后朝吉斯特一点头,然后冲进了石窟。
才刚行不到数十米,整个石窟中的刺客便已被惊动,所有值守的刺客纷纷拔剑而出,拦截这位竟敢擅闯祭坛的人。
那些刺客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然而他们的眼中却有某种殉道般的疯狂,奋不顾身一个个阻挡在他面前。谢伊一次次地挥剑,一次次地斩落,雪亮的剑光在黑暗的甬道里闪电般起落盘旋,他的脚步也是往石窟深处一刻不停地冲去,力求在方寸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来。
前来支援的刺客密密麻麻地挡住了前方的路,已经不知杀了多少人,然而阻挡在面前的刺客却依然无止无尽。之前受的伤还未完全恢复,激斗中再次身被数创,可他却放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凌厉的剑光带起一道道血光,溅上他的脸。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面对越来越多的刺客谢伊渐渐只觉得难以招架,长剑还未从敌人的心脏里拔下,匕首还未从一条喉咙里抽出,一柄长刀已是如电刺到,直直地没入了他的肩背。
谢伊发出一声低呼,一个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眼见敌人受伤刺客纷纷爆发出一阵欢呼,无数刀剑朝着他的方向突刺而下,瞬息之间已将他数创,他跪倒在地,身影转瞬间便被血色湮没。
看着陷入重围的谢伊,霍普在远处松了一口气:此时整场仪式已接近尾声,幸亏在这之前阻住了他,否则这一切便要功亏一篑了。
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未完全落定,包围中心陡然哗变,雪亮的剑光倏然再次腾空而起,游龙般荡开一众兵器,万千兵甲之中那个男人拄剑而立,一身红黑装束被刺地千疮百孔,血从身上直流下来。
半身被滚烫的鲜血浸没,此时他面容扭曲,神情狰狞,眼中是血战到底的坚决———即使杀光眼前所有的人,也要踏着血泊进来!
不知杀了多久,最后终于接近了最后那个石室,他的目光陡然清亮,剑锋毫不犹豫地朝着正施法的祭司直指而去,然而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霍普朝他抬起了枪。
就在他将剑刺入祭司的身体里时,子弹也打入了他的胸膛。然而即使被一招致命,那名莫霍克的祭司却没有停下,撑着最后一口气,念出了最后一个字符。
就在那一个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海尔森的身体里扩散而出,遁入四下。
接着,虚空中突然绽放出无数强烈的白色光线,一丝一丝如同尖锐的麦芒。一瞬间像是无数条发亮的银色锦缎,如同深海中鳞光闪闪的游鱼般在石室上空极速地纠缠交错,狂风呼啸,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声音,汹涌地从水面上倒卷上来,地面的尘土被卷得飞扬而起,眼前陡然光华大盛。
那样几可颠覆天地的力量交锋终于过去,等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出现在石室中央的两名白袍刺客。
“大导师!”
眼见诸神显灵,霍普不由跪倒在地,面容上是虔诚的神色。
就连谢伊也捂着伤口愣在了当场:这些人是谁?难道是.......海尔森的祖先?
一片震惊中霍普率先反应过来,立刻看向祭司。
“快向他们下令,杀了这两个圣殿骑士!”
整个胸口被长剑洞穿,莫霍克的祭司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结印,对两名刺客下了命令。
虽已身负重创,谢伊强撑着想要拦在海尔森面前,然而白袍刺客只一挥手便将他打到了一边。他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整个口腔都是腥甜的味道,刚想提剑再冲过去,却见他们突然半跪下来,同时伸出手叠放在海尔森的胸口上,黑暗中有某种光芒一闪即使,像是将什么东西按回了他的体内。
做完这一切后,其中一位与身边的人相视一眼,吐露而出的话语如同一句叹息。
“没想到我们还能够再见面,Altair.”
“我们不会杀害自己的后裔,即使他曾选择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转过身来,目光中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肃穆。那样足以穿破岁月与生死的目光,淡泊如同深山湍流不息的溪水,宁静如同昨夜无声而落的雪花。
“......我们已活了太久,曾发动战争,也曾带来和平,曾痛失亲人,也迎来子孙,见证过牺牲,也目睹了新生,经历过爱情与荣耀,承受过背叛与死亡,对于这样的生命,我们已经了无遗憾。”
“而现在,几个世纪的尘埃都已落定,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我们,属于我们的使命已经终结,未来与过去,我们将不再参与了,会有人代替我完成未尽的征途,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文明,并且生生不息。”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渐渐变得稀薄了。光线穿透他们的身体,整个人像是清晨的雾气,又像是一阵烟尘,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得魂飞魄散。
他们终是化作了一道光芒,没入了虚空。石室再次恢复了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中央的霍普,只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生生克制住某种内心濒临破裂失衡的情绪。
从一开始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圣殿,再到中途让他们以为卷轴才是成败的关键,再到最后诱使海尔森自投罗网,欲擒故纵,几经波折,她为此策划了整整数年,花费了无数心思,到最后居然落得这么个一场空的结局。
终于,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般,她提剑朝两个圣殿骑士走去:即使无法召回祖先的英魂,她也要亲手将他们手刃。
谢伊努力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他试着拦在海尔森面前,然而重伤的躯体根本无法提起分毫的力气,近在咫尺的距离此时却仿佛相隔千里。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近,恍然便是看见了跟在她身后而来的死神。
然而就在那时,石窟内的所有人突然听到碎裂的声音。整座石窟蓦地剧烈地震动起来,石块从头顶纷纷而落,烟灰尘土洋洋洒洒。原来刚才的炮火轰击已经震动了山体,整个石窟都即将面临塌陷的危险。
眼见计划失败,场地也即将沦陷,所有当值的刺客再也无心坚守,纷纷朝洞外跑去。
霍普脸色苍白,眼中锋芒凌厉,手指几度收紧又放开。仿佛顾忌着什么,她终究没有再向前踏出一步。
权衡良久,她终于再也顾不得里面的两个圣殿骑士,指挥刺客撤离了石窟。
眼见霍普撤离,谢伊松了口气,在一片天崩地裂中拖着重伤的身子挪到海尔森的身边。
“Haytham,你醒一醒。”
他摇晃着他,然而眼前的男人却没有任何回应。他静静地阖着双眼,无声无息,无知无觉,仿佛是回到了大地的深处。
“......看来,我们今天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呢。”
他缓缓摇头,面容上是惨淡的笑意:经历了那么多凶险,那么多次死里逃生,他们没有死在里斯本的地震中,没有死在刺客的手下,最终却要死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了。
他抬起头,透过塌陷的石窟一角,正好望见头顶上空蜿蜒而过的天河。
这条银河也曾映照过昨日的自己,在他叛逃当晚那一场倾城的大雪中,在无数个充满了鲜血与烈火的夜里。
“他没有死。”
恍惚中谢伊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他收回视线,看到了那个走到面前的金发男人。
“你......是个刺客?”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跟刚才那拨不是一伙儿的。”
男人斜了眼霍普逃离的方向。
“放心,他没有死,他只是睡过去了。”
“有一样东西在保护他,我能感觉得到。”
男人蹲下来伸手探入海尔森的脖子,摸出那枚小小的护身符。
“就是这个了。”
“你究竟是谁,是Haytham的祖先吗?”
男人略微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
“也可以这么说。”
“不过人们更喜欢称呼我亡灵法师。”
说完,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似的,他伸出手在谢伊的胸口上抚过,谢伊只看到一道光芒从他的手中发出,没入了自己体内,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
“我并没有治愈你的伤口,只是把时间倒流回了一个小时之前,一个小时之后这些伤口会再次复发,如果不及时治疗,依然会有生命的危险。”
“现在,带上他走吧,但是要答应我,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来过。”
谢伊点头,然后背起了海尔森。一个小时已经足够他们逃出这个洞窟,回到安全的区域。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在临去的时候,谢伊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然而听了他的话,男人的面容上蓦然有一个笑意。
“Edward Kenway———你可要给我记好了。”
在他踏出石窟的瞬间,整座洞穴在他的身后轰然崩塌。
“你赢了,朱诺。”
在遥远的山脉之巅,在山风起源的地方,衣衫纷飞的女人缓缓念道。
朱诺走过去与她并肩。
“这场实验我策划了很久,故意告诉了那个女人一切的信息,但是这结局却让我十分意外。”
“我还是低估了人类。”
“......多么脆弱而坚强的生物,却终究不肯做一枚任凭摆布的棋子,在他们的身上有着神力也无法左右的信念,比如亲情,比如爱,这些,都是支撑着他们一次次铤而走险,永不放弃的东西。”
“我向往这短暂的生命,那种刹那绽放,又转瞬即逝的光华,是多么美妙啊。”
“这个世界,终究是值得挽救的。”
望着山脚下那两个相互扶持走出森林的身影,密涅瓦喃喃自语。
海尔森醒来的时候,谢伊正在削一枚苹果。
他的手抬起,抵住床沿,似乎想坐起来却依旧力不从心,他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却发觉依然说不出清晰的话来。
“您说什么?”
谢伊放下苹果,起身扶他起来,问。
“没什么。”
他闭眼调息了一下,才再度开口。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小的时候,父亲带我一起出海。”
他缓缓叙说。
“......梦见我们穿越了茫茫大海,辽阔的星宇投映在整个海面之上,仿佛是在宇宙中航行。梦见我们穿越了风雪与极光,穿越了群山与岛屿,穿越了海峡与冰川,穿越了洋流与季风......”
“你如果想的话,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出海啊。”
面前的男人突然打断了他,面容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将一块苹果送到他嘴边。
“吃吗?这次是给你削的。”
然而海尔森却笑了,摇了摇头,再次阖上了眼睛。
“不急,这个梦太美丽,先让我把它做完吧。”
...... ......
谢伊看着他再次沉入睡眠,听到他均匀的呼吸,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在温暖的触觉中体会着他的心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
他望向曼哈顿上空逐渐升起的朝日,纽约的一天又在平静中过去了,然而谢伊知道这种平静并不会持续多久,人心中滋长的阴暗面从未曾消除,邪恶的阴影从未曾从这个世界中寂灭,如今这片好不容易才获得安详的土地终将再一次被硝烟笼罩被战火缭绕,将会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这片大陆上的生灵,而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再次像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了自己的信念,为了整个圣殿的秩序,为了自己所要守护东西而战,直到奋尽最后一滴鲜血,虽然他不知道海尔森能否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他知道的是,他将始终守望着他,直到这个世界的终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