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758年十二月一个普通的午后,接连几天大雪后的第一次放晴。光线从树冠缝隙间投射下来,风里带着北方独有的寒冷气息,在空气里被阳光加温。
“上次派你去与原住民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海尔森一边夹着枚棋子满盘晃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些琐事。
“并不理想。”
谢伊摇了摇头。
“他们对所有到访的白人都十分抵触,并且明确表示不愿意迁出,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采取一些强硬的手段。”
听了谢伊的回答,海尔森面色凝重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用象吃掉了他的马,说。
“还是暂时不要动用武力,目前城中局势不乐观,如果挑起争端将会对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十分不利。”
谢伊也沉默了,眼睁睁地看着海尔森把他的马拖了下去,这时海尔森抬起头,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一声。
“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过是下棋而已。”
“不,我喜欢我的马。”
谢伊的象棋是海尔森教的。海上生活枯燥,海尔森就随身带了一副棋,闲的时候就教谢伊两下,后来回了波士顿没事的时候也常对他指点一二。只是谢伊棋艺太差,几乎就没赢过。海尔森自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天赋,但谢伊,但他谢伊就不只是没有天赋的问题了。他争强好胜却又毛毛躁躁,急功近利却又不懂瞻前顾后,轻易就能被海尔森捉住死穴接着一将到死。可他却毫不气妥,依然有空就拉着海尔森陪他玩。
然而今天谢伊不知怎么回事,显得尤其心神不宁,才不过十分钟原本防守的四角便已被攻占了三角。
海尔森抬眼看了看,见他不知又走神到哪里去了,便不动声色地扣了扣棋盘,提醒他集中精力。
谢伊立刻如梦初醒,当他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在棋盘上时,发现海尔森的白棋已是穿心相会,将他边防一带的黑子团团围困。眼看即将毫无生望,谢伊立刻就沉不住气起来,想要救援王师,又怕海尔森来侵最后一隅,提着棋子几放几收犹豫不定。海尔森隔着棋盘看他抓瞎急躁皱眉为难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极了,覆手又落一子,毫不留情地侵削黑王阵地。
谢伊强打精神,就算是负隅顽抗也要撑下去,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又走了几步。
啪嗒,啪嗒,海尔森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闲敲着棋盘,三路夹击,片刻间便连拔他兵象二子,直取王庭,完事后向后一靠,带着三分失望七分嘲弄的语气叹道。
“你的心态太差,实在不适合这种考验耐心的游戏,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谢伊沉默不语,就在海尔森以为他要弃子投降时,突然听他说了一句。
“那我们打个赌吧,要是这局我能赢,您就答应放我回纽约。”
海尔森看了看局面,对方几乎已经没什么胜算,不由眉目一转。
“可你要是输了呢? ”
“那我就永远不再跟您提起这事件。”
“成交。”
谢伊的面容上终于露出笑意,当即放下一子,海尔森的目光落到棋盘上,略微皱起了眉头。
原来自己盘中棋子虽来势凶猛,但彼此之间却连接薄弱,这一子投入正是切断要点,当他急忙要补救时却已来不及,谢伊接着连落两子将他的攻势彻底堵截,而他深入对方阵地的两颗白子,也因为先前压迫太急而险象环生。
这是谢伊第一次拿出真正手段,他倾尽毕生修为,绞尽脑汁回想海尔森之前的教诲:下棋如使剑,平心静气,平稳且狠,落子便不后悔。成败在此一举,他必须赢。他毫不留情地引,交,控,叠,换,出,捉,招招致命,处处精准,兼运筹帷幄,飞转腾挪,很快便让海尔森疲于奔命,应对维艰。
半个小时后,谢伊已一兵之力拿下白王,大局已定。
海尔森盯着棋盘,半晌不语。
“Master Kenway?”
不知过了多久,谢伊惴惴不安地低下头询问,却见他摇了摇头,缓缓叹道。
“......原来你竟然瞒了我这么久,之前那么多次隐藏实力故意输给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吧。”
谢伊正欲辩解,然而海尔森朝他抬起头来,面容上里没有半点冰冷或是嘲讽的神情,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与期盼,蓦然朝他笑了。
“去吧,记得早去早回。”
三天后,莫林根号驶入大西洋。临行前谢伊回望港口,海尔森没有前来为他送行,但他并不在乎。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曾旁敲侧击,暗示自己想要回纽约与芬尼根一家过圣诞,然而海尔森就是装聋作哑不予回应,让他不得不采取了点特殊手段。
海尔森说的的确没错,他的确为此事盘算许久,最后取胜的那一局对弈,固然有运气加成,而实际上他也早将海尔森那一套棋路摸得烂熟于心。而过节也只是借口,只是幌子,他知道自己有一样东西必须去取,而且一刻都不能等了。
莫林根抵达纽约港的时候正是黄昏,他下船便直奔一家酒馆,早就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了。
那是他还是刺客时就一直保持联络的线人,在成为圣殿后两人依然经常书信来往,为了避免被怀疑,信件从不寄往他实际居住的地址。他用不同的身份另租赁了几处房产,对方的信件往往寄到那些地方,再由他平日出任务时顺道收取。近几年来他转战南北,拯救落难的同胞,粉碎刺客的阴谋,发掘失落的遗迹,无不是靠着这份精准的情报。
谢伊坐下后直接朝他扔过去一袋钱,那人默不作声地收了,将一份地图推到他面前。
“两张,一张是具体方位,一张是内部结构。”
谢伊抓起地图看了两眼,然后把它塞进了夹衣里。
“这份手稿我在圣殿之前的日志上都没有找到记录,你确定它一定存在吗。”
线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事圣殿尚不知晓,刺客那边也毫无动向。”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当初约好,我出情报,你只管接受和付钱,不问出处,你忘了吗?”
那人幽幽地说,面容隐没在宽大的兜帽里,让人看不清神情。然而话已至此,谢伊便不好再问,实际上对方身上有他十分喜欢的一点:只要给足了钱,他的线人从不在乎他到底在为谁卖命。
“你如果想要拿到手的话,就要尽快行动了。”
见他没有反应,线人忍不住叮嘱道,兜帽下他眼中的光芒飘忽不定,似是欲言又止。
谢伊随口应承了下来,交易完成,两人便喝了起酒,没有海尔森在侧,谢伊只觉得浑身舒畅,借着酒劲与对方大吐苦水,他毫不怀疑要是让海尔森听到这些一定会把他揍到生活不能自理。
然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一双时刻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隐没在街边一栋楼的三层之上,隐没在窗台投下的阴影里。
这双眼睛是有耐心的,当谢伊终于与线人洽谈完毕,醉醺醺地走出酒馆的时候,那个阴影便无声无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当晚没有回自己在纽约的居所,而是就近去了芬尼根的家。他在那里受到了热情欢迎,他此趟回纽约,带了几条上好的波士顿河狸皮给芬尼根太太。为了迎接圣诞,芬尼根先生把家里彻底翻修了一遍,谢伊在那里美美地吃了顿晚餐,与芬尼根先生聊了一会儿后便上楼休息了。
接连几日的航行让他很是疲惫,几乎是倒床就睡,然而将醒时分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突然睁眼,条件反射般伸手一抓,居然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腕。
“是谁!”
谢伊大惊,立刻坐起来厉声喊道。
然而那人并不答话,见一招不着便立刻收手,接着整个身子覆压了过来。谢伊一边全力招架,一边又怕惊着楼下的芬尼根夫妇。两人各怀心事,全都不愿声张,就这么在床上无声地过起招来。
谢伊整个下半身被那人压在身下,只能凭借上半身的力量勉强防守,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容貌,只觉他反应迅速,动作敏捷,一招一式沉稳老练,力道十足。激动中他忘记了呼吸,没有时间思考,只能听着风声判断对方接下来的动向,凭借着身体的本能自由地伸缩舒展,蓦然让他瞅到一个空子一脚踢向那人小腹,然而对方似是早有预料翻身躲开,下一秒便欺身而上将他扼制在了床头,冰冷的袖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再乱动,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谢伊也愣住了,眉毛挑得差点飞出额头。
“Haytham???”
夜已经很深了,海尔森点燃一根蜡烛,把它固定在了桌上。
早在谢伊当初向他提出要回纽约过节时他就察觉有异,果然那日对局他又提起那个要求,于是便故意卖了几个破绽给他,待他一走便立刻登上下一艘前往纽约的商船,一路尾随他进了酒馆,最后跟着来到了这里。
不远处的谢伊被牢牢地绑在一把椅子上,他的头发散落下来,衬衣在打斗中被扯开,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像是自知行迹败漏,他整个人都焉巴了。海尔森绕到他背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脯。
“和我耍心机,嗯?”
“我没......”
“那这是什么?”
海尔森伸手从他袖口里抽出一把长不盈寸的薄刀片,扔在他面前。
谢伊彻底不说话了。海尔森看着他的样子,明知此时自己应该生气,然而看着他那垂头耷眉一副丧家犬的样子,却又忍不住感到好笑。
“说吧。”
他最终往案边一靠,面容上带着猫逗耗子一般的闲散神色,好整以暇地抱起了手臂。
“说什么?”
谢伊困惑地抬起头。
“就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究竟在计划些什么,在这支蜡烛燃尽之前说服我,否则你活不过今晚。”
听完这话,谢伊嘟囔了一句什么。
“大点儿声。”
“......有一份先行者的手稿。”
他勉强抬高了声调。
“......就藏在纽约郊外的一处石窟里,目前圣殿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线人得到消息后告诉了我,地图就在我的上衣里。”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因为消息来源是刺客,我怕您怀疑,所以想找到了再告诉您。”
虽然这理由差强人意,但海尔森还是点了点头,随手拨拉着从他行李中翻出来的信件,问。
“你们这么书信往来,有多久了?”
“五年,从我还是刺客时就开始了。”
谢伊老老实实地承认。
“这些收信地址也是你事先安排好的?”
谢伊默默地点了点头,海尔森翻了个白眼。
“私通刺客,欺上瞒下,擅自行动,这几条罪名加在一起,够你上绞架的了。”
“等我回去查清楚了再收拾你。”
谢伊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辩解些什么,然而就在那时,两人同时听到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Shay?”
是芬尼根夫人的声音。
“我刚才听到楼上有声响,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海尔森斜眼看向谢伊。
“不不,没有。”
谢伊也偷偷瞅了眼海尔森。
“只是我自己绊了一跤。”
“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早点休息呐,明天宴会还要去见兰伯特夫人呢。”
...... ......
“兰伯特夫人?”
海尔森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才重新看向谢伊,嘴角蓦然就有一个玩味的笑意。
然而听了这话,谢伊的脸上突然泛起某种奇异的羞赧,犹豫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坦白。
“是......芬尼根太太看我一直单身,就给我介绍了一个......”
“这也是你瞒着我的计划?”
“这个不在计划内。”
又是一阵沉默。
“暂且信你一次。”
大约过了有一个世纪海尔森才最终下了定论,他吹灭了蜡烛,自顾自地朝窗户走去。
“谢......可您得给我把这个松开啊!”
谢伊伸长了脖子朝他喊道。
“松开?不可能的,这是对你不坦诚的惩罚。”
“可这样我怎么睡觉?”
谢伊急得直吼,拼命地晃着椅子,然而海尔森已经从窗口一跃而下,声音从重重树影后面传了过来。
“自己想办法解决。”
谢伊别扭地站在镜前整理自己的衣服,他努力地扯着袖口的花边,想要遮住昨晚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印子。
此时已将近黄昏,距离宴会开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然而他依然摆弄不好这一堆复杂的装扮。
海尔森正坐在不远处看一副手册,偶尔一抬头看见对方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Shay,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你至少得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邋遢一点。”
“抱歉,我不是经常穿这些衣服,以前穿这些时只是为了伪装。”
“看来你以前的伪装一定很糟糕———过来。”
海尔森不由分说命令道,同时自己也站起身来。
谢伊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显然他还在对昨晚被绑在椅子上的事耿耿于怀。
“抬头。”
海尔森说,谢伊照做了,海尔森抬手娴熟地帮他系好领巾,妥帖地压进他的外套里,然后又为他别上一枚猩红色的领针。
“胳膊。”
谢伊抬起手臂,海尔森将他身侧的褶皱捋平,花边扣好,然后取来挂在镜子上的腰带,用正确的方法给他系上,恍惚中谢伊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完美主义母亲装扮的小孩儿。
一切料理好后海尔森退后两步,满意地看到眼前这个家伙至少在表面上终于看起来像一个合格的绅士了。谢伊也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鸦黑色的外套很衬他的气质,而猩红色的腰带和领针则让整体色调不至于那么沉闷。
“谢谢您Grand Master.”
“不必,下一次我希望你能自己做好这些。”
大厅里乐声悠扬,巨大的吊灯将整个厅堂照得灿烂辉煌,无数烛火被点亮,整个室内宛如白昼。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似乎全纽约的上流成员都聚集在了一起。
纽约自1664年被英国正式命名以来一直属于不列颠的十三殖民地之一,随着新航道的开辟逐渐成为各国交易的重要港口。由于拥有大量丰厚的物产资源,大批欧洲商船来此地开采原材料再运往各自殖民地的工厂加工,低廉的成本和人工费让他们可以从中赚取丰厚的利润。其中以皮草生意尤为著名,此次举办宴会的便是英国皇家公司的理事长,以节日将近为由宴请本地知名和各国商旅。
谢伊端着一杯酒在大厅里晃悠,期间有不少人与他打招呼。他之前在新英格兰地区购置了几块田产,加上之前在路易斯堡协助英军击败了法国海军,获得过皇家海军授予的勋章,此时俨然一个富足又有名望的小乡绅。
唯一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就是这身礼服了。腰畔没有剑胸口没有枪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脖子上的领巾让他不得不时刻昂首挺胸,繁复的花边也扎得他浑身痒痒,再说了,海尔森把他的腰带也系得太紧了了些。
他看到了今日出席宴会的上流里有不少是圣殿成员,其中也不乏刺客。如果不是任务需要,他一般更愿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当然也要做好万一自己是对方任务对象的准备。
他在楼道里看到了海尔森,对方朝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然后就消失在了楼梯后面,谢伊正想追过去问个明白,却突然被人拍住了肩膀。
他转过身,面前是一个相貌艳丽的女人。
“您是......?”
“塞西莉亚·兰伯特。”
女人说。
“您一定就是寇马克大师了吧,我在芬尼根太太那里见过您的画像,您的相貌......很好辨认。”
谢伊点了点头,对方看起来令人意外的年轻。从芬尼根太太那里他得知她在丈夫亡故后继承了大批遗产,除了城中的一套大宅和满屋子古董藏品以外,乡下还有一座带有磨坊的庄园。
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谢伊难免尴尬,然而女人却是落落大方,与他谈起天气,谈起时局,很快就消磨了谢伊心中的不适。他们走走停停,在经过楼梯前时女人终于下了邀请。
“大厅太嘈杂,大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们来到宅邸的后花园,远离了喧嚣,被夜晚的风一吹谢伊感到清醒了不少,他很自然地与对方说起了自己航海的经历,说起自己捕鲸的事情,说起他在蛮荒之地援助当地部落,说起自己登陆过的岛屿,穿越过的冰山,说起北欧漫长的冬夜,稀疏的星辰氤氲着遥远的月色,辽阔的极光犹如寂静的回忆被遗失在广袤的原野上,如同天国的阶梯,如同蜿蜒的星河。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然而这些亲身经历被他用质朴的话语描绘出来,竟有了某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他及时住了嘴,女人眼中的倾慕与赞美已经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进了丛林深处,前方重重叠叠的树丛被月光照着,给他们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气氛来。
女人在一丛茂盛的常青树前站住了脚,略微思量,从腰畔的荷包里取出一个精美的小盒来。
“我这里也有一个东西,是海上的一位朋友送给我的,但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您能帮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尊贵的夫人。”
女人展颜一笑,在他面前打开盒子,朝他递了过去,谢伊探头去看,然而就在那时他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气息,似乎一直冲到了他的大脑。
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